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收录于话题#邯郸夏说红楼15
作者
邯郸夏
我的上一篇引起很大争议。因进言与初试紧相关联,所以这里有必要先说一下初试。
首先,袭人有准姨娘的身份,这是她区别于宝玉房中其他丫鬟之处。初试前袭人自以为贾母是把自己与了宝玉的,这是作者通过袭人向读者交待这一事实,是袭人准姨娘身份最有力的证据。可好多读者搞反了,要袭人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这其实是在否认文本。
其次,就是初试尺度的问题。这个“试”字的本义,就是“按预定的想法非正式地做”。作者用词非常精准,这一个字就把初试卡得死死的,没有任何探讨的余地。就是宝玉跟袭人是宝玉与警幻之间的尺度,绝不是宝玉与兼美之间的尺度。这个尺度对于袭人已足够大,是极限了,做到兼美,袭人打死也不敢。
再说越不越礼的问题。偷试虽不越礼,但毕竟不甚光彩。所以后来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越发要自尊自重,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反倒比先幼时更疏远了。
理清这三点,袭人才真正有了进言的资格,再说进言就很顺当了。
我曾一度以为诉肺腑与袭人进言隔了几天,细看,实则就是中午与傍晚之间。这就是说袭人进言是临时起意,并没有给她留太多思考与准备的时间。
午后,袭人被宝玉说的那一篇疯话唬得魂消魄散。想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有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袭人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要知道宝玉已经疯魔到把自己当成黛玉的程度了,这样下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是袭人进言的起端。
下午,宝玉因琪官儿和金钏儿的事被贾政打个半死,掀走一场惊涛骇浪,这让袭人更加担心,这样下去早晚酿成大祸。此时让宝玉搬出园子想法应该已定了,但得等待机会。
掌灯时分,袭人送几个管事媳妇出去,刚要回来,王夫人使婆子过来传话,“太太叫一个跟宝玉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回身跟晴雯等交代一声,便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妙就妙在袭人的这个“想了一想”,她一定想这或许是个机会。所以去上房的这一路上,袭人一直都在考虑着这事该怎么跟太太说才好,心里并没底。王夫人一见来的是袭人,便抱怨说:“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从这一句能看出王夫人眼中袭人在怡红院的地位,袭人一会儿不在宝玉身边服侍,王夫人便不能放心。
好多读者认为王夫人是点名叫袭人过去问话的,这实在是文本看得不够仔细。还有人说袭人就是来告晴雯她们几个的状的,这就更可笑了。那几个丫鬟本来就在袭人的手下,归她管理,她犯得着来太太跟前告状吗?
且看袭人怎么说的,“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会服侍二爷了,请太太放心”。这明明是在太太跟前为晴雯等人美言,也是说自己强将手下无弱兵之意。但袭人还是又说了句“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这其实还是在解释为什么自己亲自跑来,方不让太太觉得突然。脂批这里说袭人“能事,解事,能了事”。
王夫人叫人本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白问问宝玉疼得怎么样。于是二人扯了会子闲篇儿,又拿了露,袭人答应着,便要走。袭人这里其实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眼看此行白跑一趟,应该是很失落的。可就在袭人方要走时,转机来了,王夫人突然叫住她,“站着,我想起一句话问你”。可见王夫人也是突然想起来,多亏这一叫,不然袭人真没机会了。
王夫人见房中无人,才悄问袭人,是否听说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并且向袭人保证:“你要听见,你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嚷出来叫人知道是你说的”。这也是全书王夫人惟一不太光明正大的一次。
很多人说袭人来找王夫人是为递交投名状,这是多好的向王夫人表忠心的机会呵。茗烟刚跟她说金钏儿的事是三爷在老爷跟前说的,实话告诉王夫人也不算生事,可袭人却断然否认,“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还不甘心,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因”。袭人再次否认,“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然后话锋一转,“我今儿在太太跟前说句大胆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掩住,得到王夫人“你只管说”的许可后,袭人才又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袭人这里自然还是在试探王夫人的态度,太太生气,我就不说了。王夫人再次表态,“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这才接住刚才的话,“(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
说真的,笔者红楼读过无数遍,今天因写文章看到这里脑袋还是嗡的一声,被袭人的话给震撼到了。要知道,袭人说出这话得有多大的胆识和气魄!宝贝儿子被打个半死,为娘的心肝儿像被摘了去,这眼泪儿还没擦干,你这丫头就说论理你儿子该打,换个不通事理之人估计听见这话一个耳刮子就打脸上去了。
可王夫人一闻此言,非但不怒,反合掌念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脂批这里说:袭卿之心,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也。就是做好人是可以令人敬仰终生的。因着袭人一句话,王夫人便被深深打动,这主仆二人就找到知己的感觉,诉起了衷肠,灯下对着淌眼抹泪,全是为着一个宝玉。
袭人说的“要这样起来,只怕连平安都不得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这里其实是接她前边“二爷为霸占戏子挨打”的话,说的是宝玉在外头游荡优伶,表赠私物,并不涉及到家里的事。好多读者认为袭人这里是在告黛玉、丫头们的状,大误。
说完外头,再说家里,袭人的话非常有层次有条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心疑,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也没了”。注意,这才是真正进言的开始。前边说你儿子该管,这里转入让他搬出园子,这其实是两件事。如果没有前边的铺垫,这话袭人是绝对不敢贸然说的。袭人可谓如履薄冰,步步试探,禁着脚下,不敢冒进一步。脂批也说:打进一层,非有前项如许讲究,这一层即唐突了。
王夫人果然听出袭人话内有因,再次给了袭人一张免死牌,“我的儿,有话你只管说……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于是袭人才说出她此行真正想说的话,“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果然大吃一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读者看到这里,受前文的影响,认为王夫人首先会想到黛玉,说袭人是故意引着王夫人往黛玉身上想,这实在是上帝视角的误用。宝玉跟丫头们也完全是可以作怪的。王夫人即便再不喜欢黛玉,这种事也不会联想到黛玉身上,实在是读者多虑了。
袭人连忙否认,“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不过是我的小见识”,然后说出一大番男女有别、人言可畏、君子防不然的道理,可谓冠冕堂皇。袭人这里实在是把自己对宝黛的担心完全掩藏起来,只讲大道理,不提具体事。袭人这一大篇话,归纳起来就是:你知道你儿子,他好在我们队里闹,这样很危险,劝他又不听,让我日夜悬心,今儿我告诉你了,你看着办吧。脂批也说,远虑近忧,言言字字,真是可人。袭人这里其实一直是在告宝玉的状,完全是把自己跟姑娘、丫鬟们归为一队,她怕的府里那起小人的嘴。难怪王夫人听了如雷轰电擎一般,正触动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
很多读者都有一个疑惑,王夫人如此认可袭人的话,为什么不赶紧让宝玉搬出园子?我想首先是因为诉肺腑之后黛玉对宝玉放了心,二人再没闹过,也没什么出格之举。正如紫鹃所说,“你近来瞧他,远着你恐还远不及呢”。宝黛之间跟宝袭一样,因年纪渐长反倒比先幼时疏远了。这足以让袭人的担心解除,所以并未再向王夫人提及此事。而王夫人也因着把宝玉交给了袭人而放了心,所以让宝玉搬出园子的事一直拖了三年多。但这绝不能说袭人进言是杞人忧天。
很多读者把对袭人进言的关注点全放到了子虚乌有的袭人告密上,并且认为袭人的姨娘身份是告密得来的。其实进言前王夫人就说一直是将袭人和老姨娘一体行事的。进言只是让王夫人真正识得袭人,以前我只知道你好,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为了表示对袭人的器重,从自己月钱中给袭人拨出一份姨娘月钱,把袭人原本有些模糊的姨娘身份明确了。
说袭人进言是在告密,这个心胸、格局实在太小了,误读了袭人,也误读了王夫人。我读进言这段,最大的感触是王夫人跟袭人说的话,“难为你成全我们娘儿两个的声名体面……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他,就是保全了我”。
每次读到这里,总觉心惊,原来王夫人的处境如此险恶。联系到三十六回王夫人夸袭人“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处脂批“宝玉罪有万重矣”,再有袭人判词处“骂死宝玉,却是自悔”,我认为袭人进言这里实在是在为后回伏线。或许后来真如袭人所担心的,因宝玉不听劝,被人抓住错处,贬得连畜牲不如,眼看着一生的声名、品行全完了,王夫人也受到连累,难见老爷。袭人实在是为保全王夫人、宝玉母子二人,替宝玉担起了骂名,也践行了自己对太太的诺言,报答了太太的知遇之恩。袭人实则是家族内斗的牺牲品,除非舍卒保车,还什么事情能让王夫人亲手把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袭人再亲手打发出去!
所以后回袭人离府应该比较早,因为宝玉已经长大成人,很快就该给袭人开脸放屋里了。袭人,终归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判词不是说袭人之美好皆是伪装,而是说你花袭人纵然这么好又能怎样,还不是便宜了那戏子,公子却没福消受你吗?
一叹,为袭卿,更为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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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袭卿高见动夫人:说袭人进言》